盐水苦杏

1:05不适合谈爱

DAYS and MOONS

/本篇为G文,收录于 @蜜蜂_Herr Biene 的《明日之桥》,完售解禁。匆忙赶成的1w字,感谢老师给我一个机会写下这个故事。

推荐配乐:DAYS and MOONS  -“He will find you”

——

故事该从哪里开始呢?有些人以为故事已经结束了,旅人抵达了终点,沉重的行囊能够放下,崭新的太阳照耀人间;但对另一些人来说,风还未到来,齿轮即将转动,故事才刚刚翻开序章……故事永远不会停下的,就像时间永远前行,亲爱的,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。

南部结点城附近的坑洞湖旁很少会有人经过,只有废品商会定期前来处理废弃物。这里太过荒凉了,除了深不可测的黑色焦油外什么都没有,没有草木,更不要说基础设施,所以没人乐意往这儿跑。但某一天,在这片空荡荡的焦油中,突然有一只手伸了出来。这只手重重地摔在沙地上,摸索一切能抓住作为着力点的岩石,紧接着,一个男人挣扎着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拖上了岸。他身上的焦油像水一样散开,滚落到湖中,男人眼里流下的眼泪却粘稠无比,在他眼下缓慢划过一道黑色痕迹。他抬起头,摇晃了一下,随即倒在粗糙的红砂地面上陷入昏迷。

山姆路过坑洞湖的时候,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,一个几乎全裸的男人背对天空趴在地上,焦油在他身旁聚起了浅浅一洼,看上去像是要将他重新拉回另一个世界。山姆猛然踩下了刹车,洛被震了一下,但好在没有醒来,山姆第一次没有来得及顾上她有没有惊醒哭泣,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冲了下去。离得越近,山姆越觉得世界颤抖,直到他跪倒在那个男人身边,才发觉不是世界在震动,是他自己发抖得太厉害,甚至没办法抓起男人的手。是他吗?真的是他?我所见的是真实还是梦?山姆屏住了呼吸,失控的动作可以说得上粗暴,他把男人拖起来,拨开湿漉漉覆盖在额间的碎发,确认了一千遍这是谁。

这是克里福德·昂格尔,这是他早已沉没于亡者海洋的父亲。

山姆将克里夫带回家中才恍惚想起他原本路过坑洞湖是要做什么,他赶紧向开罗尔艺术家发了一封邮件表示歉意,承诺等到孩子满月,他会前去祝贺,但是现在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处理。在重新回到山姆身边的克里夫面前,世界上没有更重要的事情。

克里夫一直在昏迷,山姆抱着他去浴室好好清洗了一下,好在从坑洞湖离开后,那些焦油很快无影无踪,清理起来并不麻烦。山姆把克里夫放在洛专用的小凳子上,挤了一些洗发露,轻柔地为克里夫搓揉起头发。他常常帮洛洗头,手艺娴熟得很,如果克里夫还醒着,可能也会在他温柔的力度下昏昏欲睡。热水冲刷过脊背,溅在仿鹅卵石瓷砖上,弥漫起一片水雾。克里夫垂着头,靠着山姆的腿,他的皮肤在暖色灯光的照耀下依旧是冷淡阴郁的白,山姆不知不觉慢下了动作,愣了好久才继续为他冲洗头发上的泡沫。帮克里夫洗好澡,把他塞进被窝,湿透的山姆重新回到浴室打算把自己也整理一下,但是……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哪里不对,在温度还未消散的淋浴间里,他胀得发痛。


洛一坐车就容易昏睡过去,每次抵达目的地,山姆都会轻轻地摇醒她。但是今天洛伸了个懒腰,舒服地在被子里蹬了几下小脚丫,盯着婴儿床顶装饰用的小鲸鱼铃铛放空许久,才迷迷糊糊想起来:咦,我不是跟着爹地去看小弟弟了吗?爹地说一对“有点烦人的”夫妇终于有了小孩,那个小孩比洛还小,她迫不及待想要看一下小小孩长什么样子,但是她怎么在自己床上呀?爹地呢?洛从婴儿床上爬起来,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。一岁以后她就不睡婴儿床了,真奇怪,爹地在哪里?爹地是不是不要自己了……

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怀抱一起到来,山姆抱起小女儿,让她靠在自己肩上,“怎么了?洛做噩梦了吗?”洛抽抽噎噎地咬大拇指,看起来哭得厉害,其实眼泪还没来得及流下来呢。被抱着哄了一会儿,小姑娘发现了不对劲,“爹地?你床上还有一个人吗?”山姆嗯了一声,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,“他……他是……你叫他克里夫吧。”洛懵懂地点点头,拍拍父亲的手要他放自己下来,踩着自己的毛绒拖鞋啪嗒啪嗒跑到床边,仔细观察这个陌生男人,“爹地,他看起来好熟悉。”就在洛想要摸一摸男人的眼睛时,对方突然睁开了眼。

山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狠戾的目光,血腥气几乎扑面而来,洛呆呆地和克里夫对视两秒,转身扑回了山姆的怀里,这下是真的哭到上气不接下气,两只眼睛里蓄满了泪水,小姑娘被吓得声音都不敢放大,拼命把自己埋进山姆的衣服里打哭嗝。山姆无奈地拍拍女儿,走到克里夫面前询问他感觉怎么样了。克里夫警惕地看着他,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“我?你问我是谁?”山姆被这个问题砸晕了,“你忘记我了?”克里夫摇摇头,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周围。房间里的陈设有些凌乱,孩子的玩具和没来得及折的衣服堆在书桌上,但鉴于并没有看见女主人,这种混乱尚且处在一个单身汉良好整理家务的合理范围内。单亲家庭?自己怎么来到这儿的?对方的态度不像是陌生人,那就是曾经认识的什么人,是谁呢?克里夫试图从空空的大脑中捞起一些记忆,却一无所获,他不知道自己是谁,做过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,只要去触碰这些问题,大脑中便泛起针扎一般的刺痛。一开始还能忍受,但他试图回想得越多就越痛苦,恨不得抱着头嘶吼,把疼痛全部宣泄出去……直到那个男人担忧地弯下腰来,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:“克里夫,你还好吗?”

克里夫。克里福德·昂格尔,他的名字。骤然间, 一小片碎片被拂开了雾气。克里夫抓住对方的手,近乎贪婪地汲取上面的温度,他没有发觉自己唇色苍白,冷汗浸湿了旧睡衣,陌生男人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,不自觉地用哄小孩的语气来安抚他,“没关系,想不起来就不用再想了,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。”

克里夫不曾注意到山姆悄悄咽下了一句话。那些单词在他舌尖滚来滚去许久,还是说不出口,他是那样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激和爱意——“你能回来就足够了。”


只有寥寥几位UCA的核心成员知道传奇派送员现在隐居在哪里,朋友们偶尔会给山姆发来邮件询问近况,但从不上门打扰。离开的这三年里,只有每个除夕的下午芙拉吉尔会接受大家的委托送来一份蛋糕,祝贺他们新年快乐。友人们都对山姆离开的决定表示理解,并真诚希望他能够好好休息一下,和洛一起过上新生活。感谢他贴心的朋友们,至少现在不必向所有人解释克里夫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。

克里夫失去了绝大部分记忆,几乎可以说只剩下了本能。好在克里夫学得非常快,日常生活对他来说毫无障碍,有时候,他还能找回一些零散的记忆。山姆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他不要再回想起过去的痛苦好,还是希望他能够找回自己的记忆更好,只能顺其自然。

山姆从一位末日准备者手中得到了一本前搁浅时代出版的百科全书,是一本用铜版纸印刷的、非常厚实的精装版百科全书,可惜只有上册。对于很多人来说,书是一种奇怪的东西,它们笨重又易碎,运输保存都非常不方便,数据明明可以永远保存在网络上,不会丢失也不会破碎,比书好得多了。但是山姆对纸质书总有一点敬畏,它们是凝固的、可以触碰的时间,代表了一个和当下截然不同的时代……就像克里夫一样。

克里夫显而易见的很喜欢这本百科全书。平日里他对出门这件事并不太热衷,总是尽可能待在山姆附近,有时候山姆接受私人订单出门派送,他就会用书籍和照顾孩子消磨时间。吃过晚饭,七点三刻,洗香香的洛到了读书时间,克里夫翻开百科全书,为她展开一个宽阔的天地。小女孩对一切从未了解过的领域都有着非凡的好奇心,她的宇宙里只有两颗星星在旋转,风霜雨雪都落在屋子前后的土地上,出生在搁浅以后的孩子从未能跨过天空和海洋,去看一看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。洛指着插图问克里夫:“这是月亮吗?”“是的,亲爱的,这是月球的近距离照片。以前有人登上过月亮,或许未来我们也能登上月亮。只要你愿意,总有一天宽阔的世界能够任你探索。”“我想去!”洛嚷嚷起来,扭头问正在厨房里洗碗的父亲,“爹地,克里夫说的是真的吗?”“是的,总有一天。”山姆回应道。尽管开罗尔物质云还没能完全散去,尽管人们依然无法跨越海洋,尽管世界支离破碎一如十年二十年前……但是总有一天。

八点半,疯玩了一天的洛总算打起了哈欠,克里夫为她掖好了被子,轻轻落下一个晚安吻。洛把另一边脸转了过来,含糊不清地问,“爹地呢?”山姆赶紧俯下身,也给了小公主一个吻,洛才总算心满意足,头一歪睡了过去。

克里夫坐到沙发上,对山姆微笑。他身上那些刀锋一样的煞气在平静的生活里完全潜藏了下去,几乎找不到一丝痕迹,他看起来这样温和无害,灯光滑过他的棱角,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。他的父亲……山姆站在儿童房门口无法挪动脚步,他被克里夫的目光钉在了原地。那种亲昵的、满含喜爱的目光,就像他们从来不曾分离一样。克里夫毫不掩饰,他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坐在沙发上,等待山姆填满他的怀抱。

山姆落荒而逃,他无法再在克里夫的目光下停留哪怕一秒。


山姆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太多不应当的东西——至少他认为这些想法都是不合时宜、不切实际,又难以启齿的。他会贴在浴室的墙上冷静自己沸腾的身体,水声掩去他低低的喘息,下流的冲动沾满了手掌,随即跟水流一起被冲进下水道。他会一遍遍回忆克里夫灰发的触感,用目光描摹克里夫脊背的宽度。山姆掉进一张网里,植物的根系缠紧了他的心脏,每次看向克里夫,他就感到疼痛。难以形容的爱席卷了他,山姆觉得怜惜,又觉得厌恶,他咀嚼自己的情感,嚼出苦涩的汁液,却依然要笑着为女儿烤一块甜蜜的苹果派。他的梦境颠来倒去,克里夫的狗牌撞在他肩头,世界在那双含笑的眼里破碎,醒来却只记得一片混沌灰暗的色彩。他开始疏远克里夫,接受任务的路程和时间变得越来越长,他重新变得像个私人派送员,但是克里夫的幻象并不打算放过他。那些梦越来越清晰,直到他送完一个跑了整整两天的单子,回到家一头栽倒在沙发上。他没有做梦,梦里人却出现在了梦外。

山姆睁开眼时,克里夫正隔着被子抱住他一起窝在床上,从虚掩的门缝里传来洛小声哼唱的童谣,小姑娘大概在客厅里读书画画。半边身体有点麻,但是很温暖,暖和得人还想再睡回去。山姆闻见克里夫身上柠檬洗衣液的淡香,干净又熨帖,带着衣柜里轻微的潮气,还有人体的温度,酝酿成独特的气味,他嗅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在做什么,有些羞耻地挪了一下身体,想悄悄起床。克里夫睡眠很浅,察觉山姆的动作就迅速睁开了眼,“醒了?”山姆点点头,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克里夫又在对他微笑,山姆控制不住地将视线落在克里夫的嘴唇上。他的嘴唇很薄,像刀片一样,亲吻时会割破自己的喉咙吗?不,他到底在想什么,不要想了。“我给洛做了三明治当午餐,还烤了一个水果罐头。洛吃得很开心,味道大概还不错吧,晚上要试试吗?”克里夫靠着床头,随意地和山姆聊些日常琐事,他的手指弹了一下,看起来像是想要寻找什么,又很快忍住了。山姆沉默片刻,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盒烟,扔给了克里夫,“不要在房间里抽,少抽点。”克里夫抽出一根闻了闻味道,轻轻笑起来。他直起身,拉过山姆的领口,在他嘴唇上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去一个吻。

“看我的时候在想什么?想做什么,都可以直接做。”


情况变得愈发糟糕起来。克里夫手艺不错,经常熟练地搅动打蛋器,为洛做一小个巧克力蛋糕。他顺带着搅碎了山姆的理智,如果克里夫回头,就会看见浑身僵硬的山姆,表面上盯着洛伊丝一口口吃鸡蛋羹,底下却早就硬到一塌糊涂。山姆从来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,他为自己铸造坚硬的铠甲,把柔软易碎的心锁进沉默的壳。克里夫知道吗?知道山姆有一颗拼命想要逃脱牢笼向他奔来的心,知道无数次山姆从梦里醒来,轻轻哄一哄半夜哭闹的洛,等到小姑娘转个身沉沉睡去,就起身来到客房门口。山姆会小心翼翼地拧动把手,稍稍往上用力,抬起门,不让尖锐的摩擦声打破夜晚的凝寂。毕竟在这样安静的夜里,连心跳声都会显得太响亮。

他总要反复反复确认克里夫的确躺在床上,盖着薄被,呼吸平稳,不是一个幻象,不是山姆精神失常幻想出来的梦。他的目光从克里夫散落的发丝滑到起伏的胸膛,他在黑暗中重温臂膀的热度,一直都是山姆将他人抱入怀中,从未有人给予他一个怀抱。他为自己的爱和克里夫的爱惶恐不安,他渴求了太久,等得到时却向后退缩。克里夫失去了太多记忆,他看向山姆的眼神是在看恋人,看另一个男人,潜伏着跃跃欲试的征服欲,而不是对孩子的纵容和骄傲。山姆分不清他想要哪个,或许哪个都可以,只要是爱,只要克里夫爱他。

这段日子下了很多的雨。人们对时间的划分在搁浅后开始变得模糊混乱,季节不再按时来到,风雨和阳光都随心所欲。哪怕死亡搁浅已经过去三年,天气依然比孩子还要反复无常。洛在家里憋得太久,一放晴就欢呼雀跃地飞出了门,山姆不急着去工作,靠在门边看女儿撒欢远去的身影。这周围的地方他都带着洛走遍了,并不担心洛会出什么事,孩子总是要独自面对世界,让她一个人去玩也挺好。阳光劈头盖脸地落在身上,暖烘烘的,山姆打了一个哈欠,揉了揉脸,转身想回房整理一下自己的装备。

克里夫正倚在桌边看他。

图链

他们赶在洛回家以前把混乱的房间打扫了一遍,小姑娘压根没发现两个大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悄然改变,照旧一边吃饭一边大声告诉爹地今天在山上发现了什么宝贝。山姆听得很认真,但克里夫显然把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,绷紧了脚尖去蹭了蹭山姆的小腿。微弱的电流蹿过脊背,山姆有些恼怒,瞪了对方一眼,把流到嘴角的笑意藏在了餐具后。


海水轻轻拍打沙滩,山姆从冥滩上醒来,恍如隔世。三年前亚美莉关上冥滩后她便再也没有进入过他的梦,每夜都是沉沉无光的深眠,没有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,没有穿着红裙等待他的亚美莉。为什么亚美莉现在呼唤他?山姆站起身,发觉自己只穿了背心和短裤,身上的吻痕和掌痕重叠在一起,大腿内侧残留着火辣辣的疼痛,克里夫留下了太多痕迹……山姆第一次在冥滩上感到不知如何是好。

亚美莉从他身后走来,与他并肩站立,一起眺望远处的海。她问了一个有些出乎山姆意料的问题:“山姆,你有没有恨过我?”

“恨我从没有时间陪伴你,永远在和政治家斡旋;恨我不够诚实,利用你的爱意完成计划;恨我杀死克里夫,恨我使你失去露西和女儿,恨我是灭绝体……”亚美莉的裙摆轻轻飘荡,她转身看向山姆的侧脸,“我有一千句用来辩解的话,但是我还是想知道,我是不是真的失去了你。我怕你冷漠甚于怕你恨我,恨是爱,冷漠却再也没有情感。我知道克里夫回到了你身边,山姆,有时候我也想不顾一切回到你身边。”

她的话像叹息,冥滩上有流动的风,吹散了话音里所有怅然和不甘。山姆不知该对她说什么,他想说我不恨你,因为所有事情都已经过去,仇恨没有意义。他也想说我爱你,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你,我爱你是珍藏我过去的守护者,我爱你让我明白连接的重要性,我爱你是你,和宇宙抗争如此之难,有些事永远无法用对错衡量。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。山姆有无数话想告诉她,但是一句也无法从他喉咙里冒出来,他只能默默拉住亚美莉的手,给这个孤寂了太多年的女人一点温暖。

亚美莉沉默片刻,对山姆笑了笑,“多谢,我不小心又说太多了……我没法跟你连接太久,还是速战速决吧。克里夫回到你身边了,对吗?”山姆点点头,想起身上的狼藉,稍微有点难堪。亚美莉扭过头,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些暧昧痕迹:“克里夫并不是通过正常途径离开冥滩的,他穿过了冥滩和现实相交界的缝隙才得以重返人间。如果他在现实中没有足够稳定的‘锚’,那他依然会坠入冥滩,山姆,他是被强行召唤的幽灵。”亚美莉平静道:“找到他的锚吧,如果你希望他留下的话。当初我将他的赫和卡一同送入了冥滩,所以不必担心,他会和你一起老去。”

山姆有些迟疑,“我该怎么做?什么才是他的锚?”亚美莉笑起来,将他推入水中,“你会懂的,别担心。去吧,我亲爱的,我在冥滩等你们回来……”水流淹没最后的话语,亚美莉怔怔看着永恒不变的灰色海面,轻轻擦去了眼泪。

“不要忘记我爱你,我也爱你……”


山姆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再次踏足心人的实验室。绕开收货终端,软包地板的皮革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嘎声,他迎面撞上一个托着茶点盘的女人。对方看上去有些惊讶,对他温柔地笑了笑,“你好,他正在工作,请问有什么事吗?”山姆打了声招呼,他猜到了对方的身份,心人在邮件里提起过。他有些局促,摇了摇头,只是说他可以在这里等一会儿。

心人二十一分钟的循环依然在继续,只不过生活会不断翻新。除了新来的女主人,挂在会客室门口的BT雕像也被一团黑乎乎的化石摆件取代,山姆研究了一会儿,没能辨认出来最近心人到底在关注些什么。黑胶唱片转到了结尾,他听见AED除颤机启动的声音,心人深吸一口气,坐了起来。他抹去眼泪,给山姆点了个赞,“很高兴再见到你,山姆!最近如何?”“还可以。”山姆坐到沙发上,清了清嗓子,“呃,事实上,我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你……”心人感兴趣地挑挑眉,“嘘,稍等,我把设置调整一下……好了!你说吧,不要担心会被记录。”山姆感激地笑了笑,“我想问一下,如果有人——死去的人,从冥滩逃离到现实世界之后,需要有‘锚’让他稳定存在。一般情况下,这种锚会是什么?”

“锚……”心人紧紧盯着山姆,“冒犯地问一下,是克里福德吗?”他仔细观察山姆的神色,找到了答案,“他回到了你身边?然后他,或者别的人——亚美莉?——告诉你想要让他在现实里‘活’着,就需要锚来稳定他的状态,是吗?啊,看起来我猜对了。”

心人顺手又给山姆点了个赞,看了眼沙漏,“鉴于时间不多了,我尽量简单地向你解释一下。顾名思义,锚是用来维持航船稳定的。而想要稳定一艘不属于现实的船,就无法用经典物理学意义上的锚。你可以试试那些听起来虚无缥缈但真实存在的东西,山姆,比如情感、梦想、概念……别不信,冥滩为什么会是沙滩的样子?冥滩本身就是一个意象,毕竟死亡是不存在具体形象的。或许在菊石的认知中死亡是一团火焰,而在人类的眼前死亡是一片海。去尝试一下,既然克里福德能够回到你身边,那你身上一定有他的锚。”心人躺回软椅,做好准备,在濒死的三分钟到来之前,他问山姆:“你见过萨曼莎了吗?”山姆点点头,“她看上去很不错。”“是的,是她告诉我继续前行有多么重要,她再次教会了我……爱。”

心人休克了过去。萨曼莎为山姆打开门,送他离开实验室。他在心湖前驻足,温暖的湖水上飘荡着终年不散的雾气,萨曼莎笑道,“非常美丽的形状,对吗?”山姆回以微笑,脑海中却不断回荡着心人的话。爱……他迷惘地踏进风雪,追寻一个从不曾明了的答案。


芙拉吉尔还以为山姆会在家里,她正好路过附近,为洛带来了一些新衣服和书籍。但是开门的是另外一个男人,洛从对方腿边挤出来,扑到芙拉吉尔身上,兴高采烈地大喊:“芙拉吉尔!”芙拉吉尔放下包和伞,亲昵地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后脑勺,“好久不见小洛,这是谁呀?”“是克里夫。爹地说叫他克里夫就可以了。”洛非常老成地为他俩相互介绍,“这是芙拉吉尔,我特别喜欢芙拉吉尔。”克里夫对她点点头,抱起了洛伊丝,“进来再说,你又不乖乖穿外套,小心着凉了。”

芙拉吉尔总觉得哪里听过这个名字,她对克里夫递来的茶表示感谢,视线不经意扫到了对方脖子上挂着的狗牌。山姆有一块一模一样的,那上面的名字是克里福德·昂格尔。山姆从来不解释为什么挂着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吊坠,他对自己的过去缄口不言。然而,芙拉吉尔和布里吉斯联系紧密,她偶尔会发现一些散落的文件,被隐藏在数据库深处,包括一位自杀身亡的妻子,一位消失在几十年前隐秘实验中的父亲,关于山姆说出“我触碰到的一切,我都会失去”这句话的原因。

芙拉吉尔喝过一杯茶就告别了,山姆不在家,她就把一些叮嘱留给克里夫,都一样。离开前,洛从台阶上奔下来,踮起脚悄悄问,“芙拉吉尔,为什么爹地跟克里夫会亲嘴巴?爹地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小姑娘扑闪的眼睛里充满疑惑,芙拉吉尔却觉得遭受了一次重击,克里夫……和山姆?碍于洛还在身前,芙拉吉尔咽下所有惊愕,告诉洛不是只有小孩子才需要亲亲,大人也需要,她的爹地更加需要。“虽然不应该是父亲……没什么,我亲爱的小洛。”她回头看了一眼斜靠在门框上的男人,她并没有资格多说什么。本来还想再问一问山姆愿不愿意来芙拉吉尔私人速递上班,她会是个非常好的老板。不过现在大概不用再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了。

克里夫察觉到了芙拉吉尔离开前的错愕,洛转头就把她的问题和芙拉吉尔的回答抛给克里夫,小女孩还没法理解这些话背后隐藏的意思,克里夫却感到了些许不安。他第一次正视自己丢失的记忆,他……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,不会因为恐惧就放任自己沉溺在假象里,芙拉吉尔的到来刺破了一小块宁静,克里夫不确定自己会掀开怎样的真相,但是有个声音在警告他,要快一点,快点想起来。他环顾四周,物体在他眼里失真变形,像老旧的相片那样褪去颜色,疼痛猛然袭来,克里夫眼前一黑,昏倒在了沙发上。

他在水里沉下去,破损的塑料玩偶漂过身旁,废弃的枪械穿过鱼群,散落的碎片和珊瑚礁一起闪闪发光。这是哪里?克里夫视野里只有自己空落落的手,粘稠的水灌满他的喉管,但他依然能呼吸。这是……冥滩,属于死者的领域。它张开了网,引导克里夫向海洋深处游去,他找回了一些记忆,浸透了血液和火焰,惨叫被淹没在枪声炮火中,沙地下埋葬着无数生命。他也遗失了一些东西,它们变成水流从他指缝间逃走,但它们应该是某些非常重要的人或者事,值得他熬过所有痛苦的过往,等待一个微弱的可能性让他爬出地狱。那个名字就在嘴边,克里夫挣扎起来,他听见了呼唤,他奋力向上,一双手拉住他——一瞬间,记忆如洪流冲毁堤岸。

克里夫晕倒一事给了洛不少惊吓,好在山姆很快推开了屋门。哄好孩子后,山姆将克里夫搬到床上。男人皱着眉,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,近乎气音的呼唤飘到山姆耳边,“我的孩子……”山姆坐在床边,他能猜到克里夫到底在经历什么,冥滩试图将他带回那些残酷的战役,用迷宫一般的阵地工事困住他的脚步。克里夫永远不会有来世,他永远是冥滩上不得安宁的亡魂。山姆想要从淤泥里拉起克里夫,他想要克里夫留在人间,用什么身份都可以,做情人他会献上自己千千万万的吻,是父亲他会成为最令人骄傲的孩子,只要克里夫在他身边。他不能没有克里夫,他再也无法忍受得不到拥抱和亲吻的每一个日夜,他想给予克里夫同样热烈的爱,带他离开血流成河的战场。他们会品尝每一口欲望的味道,直到时间带走衰败的肉体,直到死亡再次降临。

山姆贴上克里夫的额头,想象锚的模样。锚会是什么?山姆回溯记忆,跋涉过无数碎片,他逆流而上,没入亡灵的海。他在海里看见自己和克里夫小腹上相同的伤口,冥带从十字中心延伸出,指向克里夫所在的方向,他们被紧紧连接在一起。山姆顺从引导,往深海中潜去。他没有太多关于克里夫的记忆,但有太多关于克里夫的渴望。克里夫的锚会是渴望吗?因为山姆在孤独里如此绝望,以至于将爱意制作成了逃避孤独的药剂。克里夫的锚会是不甘吗?山姆得到了来自父亲的一个拥抱,但是来自未来的派送员阻止不了子弹穿透过去的记忆。到底是什么让克里夫穿过无数动荡的裂缝拼命回到现实,到底是什么让他滞留在山姆身旁,山姆追随着冥带不断探索,抓住了克里夫的手。

克里夫睁开眼,他的泪水澄澈,在灰色的海里闪闪发光。“我的孩子……”山姆游过去,抱住他,得到了一个温柔的吻。

困在孤寂里太久,山姆不知道其实他早已见到了克里夫的锚,就在克里夫眼里,就是流着眼泪的他自己。


克里夫和山姆的朋友们见了见面,洛在旋转的裙摆里生长,生活一如既往,平稳前行。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去送快递,淋着暴雨悄悄穿过米尔人的营地。冥滩偶尔侵扰深夜的梦,山姆一次次越过海洋去握住克里夫的手,他不再恐惧。

去吧,亲爱的,永远会有人爱你。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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